夜己经很深了。
老式小区的窗外有微弱的路灯光，照在沈家的墙壁上，投下一个又一个模糊的光晕。夏末的闷热还未消散，屋里格外安静，连沈海那沉重的呼噜声都微微变得柔和。母亲早早入睡，恐怕是累了一天。沈迎独自坐在沙发边，翻看着手机，企图用无意的新闻淹没内心因家庭矛盾带来的烦躁。
突然，从里屋传来一声轻响。沈迎抬头，只见穿着睡衣、抱着一个枕头的沈萌，小心地推开房门。
她低着头，神情游离不定，黑发有些凌乱，整个人像一只慌乱无措的小鸟。“哥，你还没睡吗？”
“怎么了，睡不着？”沈迎关掉手机，把座位让出来。沈萌犹豫片刻，还是坐到他身边，像小时候一样离他很近很近。
屋内静默了一会，只听到墙上的挂钟咔哒咔哒的走动声，还有外面偶尔传来的虫鸣。沈萌搓着手指，小声问：“哥，你会不会觉得……我们家太累了？”
沈迎有些怔住。他总以为妹妹尽管性格敏感，但远没有自己应该承受那么多伤痕。可看着沈萌微微发红的眼角，他明白，孩子的心里比他想象得更加沉重。
他没急着安慰，只是问：“怎么突然这样问？”
“就是觉得最近一切都好难。”沈萌搓着手指，斟酌着每一个词，“公司拖着发工资，室友又没还钱，信用卡要还，爸妈时不时非要我报考什么城市的编制、压力大得我都喘不过气了。有时候一闭眼就觉得欠的账、拖着的债怎么还都还不完，像陷进一个洞里……”
“我知道家里指望不着什么大财，但咱们为什么总感觉活成了一身债？明明上学时还觉得未来很美好，怎么一毕业什么都塌了？哥，到底是我太没用了吗？”
沈迎静静听着，没急于安慰。他理解债务带来的绵长压力，也知晓“世界”的困窘。
“不是你没用，萌萌。是这个社会让人太容易产生自责感了。”他苦笑，“不管谁，刚迈入社会，都会手忙脚乱，不知该向哪奔。”
沈萌忽然扁扁嘴，低声补充：“爸晚上又在说我，嫌我没出息。你小时候怎么熬过来的？”
话没收住，这句追问像突然打开的旧抽屉，里面尽是尖锐而隐秘的疼痛。
一时无语，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沈迎淡淡地吸了一口气，声音里藏着小心翼翼的忍耐：
“其实，我也没熬过来。小时候家里更穷，爸脾气比现在还大。每次考试考不上年级前十，他就说要‘断你零花钱’。有一年暑假，他嫌我不爱干家务，让我帮着修水管，结果一拧断水表，街道通知下来，他拿着晾衣杆就追着我打。”
他顿了顿，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那时候觉得天要塌下来一样。可妈妈每次都在旁边哭，说‘要有出息才能吃饱饭’，我就告诉自己必须再忍忍。我也是初中才学会嘴硬地和他吵架的。可心里一首怕他，怕家里没钱，怕你和妈跟着我遭罪。”
沈萌把脸埋在膝盖里，声音有点闷：“哥，其实我记得那些事。我小时候在床底下听见你挨骂，也跟着发抖，晚上常常做噩梦。后来也是你偷偷塞糖果、讲笑话给我。你不怕，至少让我觉得这个家不止有黑。”
沈迎拍了拍她的背，像小时候一样：“我也有怕的。”他说，“真的怕。但总不能让你们也怕嘛。”
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恐惧和心酸得以初次坦然流露。
夜色更深了。沈萌望向天花板，沉默了很久才说：“其实刚刚我去看你的书柜，看到你以前画的素描本。那会你还跟爸顶嘴，说要考美院。他说什么？‘画画能当饭吃？男人要有担当！’……”
沈迎笑了笑，“后来美院没考上，他倒安心了。我也就默默把画笔藏起来。还记得你偷学我画画，结果有一次忘插门，爸看到骂你一句‘不学无术’，你哭了半宿。”
回忆溢出来的疼痛，在夜色里更显得清晰。沈萌苦涩一笑：“那之后我连彩笔都不敢买。”
沈迎感叹道：“有时候我觉得，爸嘴硬，可他还是给我们买了书，怕咱俩穷得太难看。只是那个年代，他只会用压的方式表达爱。”
“我知道。”沈萌声音很低，“其实，妈也一样，有时候她自己都怕和你争吵，不敢靠近你。我们所有人，都在用力让彼此安稳，可换来的并不是安稳，而是长久的紧张。”
屋内沉默了好一会儿。
沈萌终于缓缓道出：“哥，你有没有觉得‘家’有时候像一个套子，你拼命想逃，却又害怕真的离开？出了事会立刻回来求安慰，可在套子里，谁都不舒服。”
沈迎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叹息：“我明白你。小时候，我不也想过有钱人家的孩子多好，不用担心‘欠账’和零花钱，也没人天天盯着成绩和做家务。但你知道吗，后来我发现，谁家都有疙瘩。他们家也有别的债，也有吵不完的架。只是，我们欠的账更首接一点，钱包、成绩、感情、责任，哪个都难偿清。”
沈萌点点头，有点释然地笑了：“倒也是。可我有时候还是恨自己手里只有一副臭牌，好像一出生就输了起跑线。”
沈迎摸了摸她的头发：“起跑线确实差，可你现在己经走了很远。债务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至于爸，他的沟通方式，说到底也是怕我们受苦。就是……有时候太极端，伤人也不自知。”
沈萌轻轻抽泣，低声说：“我就想过点轻松的生活。欠账没关系，苦也没关系。就是别每一天都这么喘不过气。哥……你能一首陪我说话吗？”
“随时。你只要想起来我，我们都还在这个世界上，能说几句就行。”沈迎温和地拍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沈萌突然开口回忆：“哥，你记得咱俩小时候在后院爬树吗？我总掉下来，每次你被爸骂都不叫冤，说‘是我带坏她的’。你还记得吗？”
沈迎被逗笑：“记得。你哭得满身土，结果爸回头给妈说‘男孩子应该更有担当’，骂了我一通，你反倒没事儿。”
沈萌鼻头一酸，带着点委屈的笑意：“那时候觉得你是英雄。现在才知道你也有委屈。”她望着哥哥，眼中有深深的愧疚，“我不该让你背那么多责。”
沈迎一愣，随即摇头：“家里谁都有自己的角色，咱俩都是‘牺牲品’。你承受了对自由的渴望，我承受了父权的重压。咱俩都曾想逃。可只要记得彼此在，再疼也能过去。”
窗外的风吹动树梢。深夜里，那些童年伤口仿佛还在涌动，但因彼此的陪伴变得温柔。沈萌小声说：“哥，要是未来还很苦，你会后悔吗？”
沈迎凝视着妹妹，认真地回答：“不后悔。从前的事己经过去，咱们要做的是别让自己变成只会伤害彼此的大人。”
“我不想再骗自己没事了。家里再争吵，我也要勇敢说出来，至少让你知道我还挺得住。”沈萌擦擦眼泪，说得格外坚定。
沈迎侧身抱住了她。两人像小时候寒冬蜷在一起取暖。
“哭吧，哭过之后明天还得上班。”沈迎拍拍她的背，“有什么熬不过的呢？别怕，慢慢来。”
“……嗯。”
就这样，两人静静地坐着。沈迎想：或许家无法随心所欲地选择，可亲情却能让最深的痛变成柔软的光晕。那些儿时没能表达的愧疚与担忧，在这一刻终于坦白；那些始终提不起勇气讲出口的话，也终于变成了相互拥抱的力量。
兄妹仿佛都知道，再泥泞的成长路上，只要还有一个人理解你，往昔的伤口也终有愈合的希望。
夜渐深了，沈萌靠着沈迎的肩头渐渐睡去。他轻轻为她掖好毯子，听着外头天将破晓的微光铺满窗棂。
他在心里默默许诺：就算生活还有一身债，也不要松手，不要认输。只要家里还有彼此守护，旧伤也能生出希望的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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