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夜色如沉淀的墨。
陆乔回到母亲家时，王素平正一个人坐在客厅，桌上摊着一大堆空酒瓶。屋里弥漫着酒精的晦涩气息，还有隐约的中药味。电视开着，声音很小，屏幕是老旧剧集的画面，苍白而遥远。
“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陆乔下意识拧紧眉头，上前关掉电视，把手提的晚饭放到桌上，推开半空的酒瓶。“你不是说血压高要少喝吗？”
王素平没理会，只闷着头继续往碗里倒酒。她的脸红红的，嘴唇发干，眼睛却亮得像蘸了眼泪的水花：“你小点声。我喝得少，想自己抒抒气，哄你爸？他那死鬼早不管我事了……我就剩一把老骨头了，你怕我喝死？”
陆乔见她衣服皱巴巴的，头发也乱，心头升起不同寻常的焦虑。母亲很少这样脆弱——她总是一副掩藏好疲惫与坚韧的样子。“妈，出啥事了？你不是说今儿还有姐妹聚会吗？”她柔声劝。母亲摇头，苦笑，眼中神色一晃：“还不是聊烦了，一个个都是旧账，你说女人活到我这个年纪，不就是攒一肚子烂事？你真想知道，那我就说给你听。”
她像被苦酒激怒，眼神在窗外游移了一圈，才又转回女儿脸上，声音带着醉意的颤抖：
“你知道你爸年轻挺会讨人喜欢的，他那个嘴坏，花招多，哄过多少姑娘我都不清楚。可我还是糊涂地跟了他。婚后不到一年，他就跟别人好了，好几次突然两三天不进家门。你还小，一回家我说他出差，其实去找哪个野女人了。”
“妈……”陆乔忍不住想制止，但母亲手一挥，仿佛要挥散满身的幽暗。
“你别急，我今天说到底，”王素平努力把自己撑得端正，嘴角却往下坠，“有回半夜他喝多了，对着我说他后悔结婚，巴不得没生你——你爸能有多好？你以为他像外头说的那样，是个‘苦命男人’？男人啊，真要好起来谁都不会花心。那时候我傻……分手舍不得，一想到你没爸，忍着再熬几年。想着日子会变好，可等来的就是一次次侮辱。”
陆乔局促不安地坐下，目光扫过母亲的双手。那双手瘦削如枯枝，却总能在危难时温柔护着自己。她突然明白，母亲这些年所有的隐忍和缄默，其实都是不甘示弱之后的狼狈挣扎。
“我年轻那会儿，是不服气的。”王素平接着说，“背地里骂他、跟他闹。可我没工作，没娘家靠，连你姥姥都劝我‘忍忍，男人外头沾花惹草不算真’。可他要真动手打起人来，回头还说是我逼的。我那几年噩梦连着做，真怕哪天他把我赶出家门，你也跟着我吃苦。”
她喝着酒，声音哑哑地继续。“你小学那阵有次发高烧，他都没照看你一眼。你要是还想抱怨我当年没给你个完整的家，那现在说好了，妈确实没本事。但有些事，不是我不想维护，是我撑不住。要是有下辈子，打死我也不结那个婚。”
屋里气氛越来越压抑。母亲忽然苦笑了一下，声音变得尖锐：“你以为我喜欢逼你早结婚？喜欢给你灌输‘女人要安稳’？我就是怕你步我后尘——像你爸那样的人，满大街都是，鬼知道哪个一开始是好人、后头变成畜生。”
陆乔心口发涩。“你一首想我嫁个安分的人，是因为……？”
王素平猛点头，目光里带着自惭和悔恨：“有些时候，我比谁都希望你有力量。但有时候又害怕你太锋利，被别人伤得更深。我承认，我有时候只想让你过得安全点，别太出头，起码别像我这样被人左右一辈子……”
“可你又羡慕我，有了自己的学历事业？”
“是。我嘴上说别太强，心里乐得你比你爸靠得住。可看到你受委屈、穷苦、工作不顺，我又忍不住给你找退路。你这叫啥……‘拧巴妈妈’。”她说着咳了几声，眼泪不自觉掉下来。
厨房的水龙头咕咚咕咚滴着，似乎也在为这难以启齿的夜佐证着。陆乔轻声说：“妈，我一首没怪过你，也没觉得你‘嫁错人’就是错。不是你错了，是你太孤独。你能撑下来，我一首觉得你勇敢。”
她的声音仿佛让母亲缓过劲来。王素平抬头，遥遥地看着陆乔，嘴唇动了几次，才低声开口：“你真不怪我？哪怕你小的时候，家里那么乱，我什么也护不住你？”
“我早就明白了。”陆乔轻声，“小时候你常因为家里事偷偷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其实我都记得——我记得你深夜坐窗台抽烟，一根烟接一根；记得你把钱藏到枕头底下，怕我‘乱拿’。你不是不想给我幸福，是……”
她顿了顿，语气里充满了疼惜和保护的悸动：“是现实压得你没法喘气。现在我大了，有能力了，你不用再给我藏着掖着难堪的事。你说出来，反而觉得你更真实——也让我觉得自己不是孤独长大的。”
王素平沉默良久，脸上的潮红逐渐褪下。她低头揉搓着手指，声音沙哑：“我会好好活着，不再受别人气，也不再怕你看不起妈。可是乔乔啊……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过分相信男人，除非他肯为你咬牙扛担子。”
“就算是沈迎，过不下去就回来找我。妈舍不得你为了孩子、为了家，把自己弄得不像人。”
陆乔眼眶发热。她突然抓住母亲的手，很用力地说：“妈，我能照顾好自己。我相信温柔，但也不再放弃锋利。不管遇上什么，我都不会重蹈你的苦。”
王素平半醉地笑了笑，眼神第一次有了一点明亮和放松。“你说得对。你是我生的，怎么能一首当软柿子呢？妈就是怕你太像我，有时候又巴不得你比我厉害……人真是，说不清。”
夜深了，窗外的雨越下越密，灯光晃在母女身上，投射出未曾愈合但己经敞开的伤痕。母亲忽然问：“乔乔，你还会怪男人吗？会讨厌像你爸那样的人吗？”
陆乔想了很久，缓缓摇头。“妈，我恨那个让我小时候害怕的男人，但没恨这个世界。恨只会让自己更苦——我想记着你的苦，不是为了恨，是为了把自己变得更坚硬。”
“好，好。”母亲含泪点头，“你要是有姑娘了，记住一定别让她走这条冤枉路。”
雨声、哭声与低语交织成长夜的一首哀歌。陆乔抱着母亲，拥住了那个被往事击碎又拼凑起来的女人，也拥住了那个怯懦、倔强、迟迟走不出来的自己。
快凌晨时分，王素平喝累了。她靠在女儿肩头睡着了，嘴里还喃喃着：“你要幸福，比我强点，比我厉害……”
陆乔轻轻为她盖上毯子，重新收拾散落的酒瓶。她擦擦眼泪，在心里发誓：自己要成为母亲希望但母亲未能成为的那种女性——自尊、自爱的女人；但也懂得，不是谁的人生都能一蹴而就地圆满。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往、那些秘密的屈辱，是疼痛，也是力量。
深夜，雨停了。
陆乔坐在床头，看着母亲沉沉睡去的脸。她突然不觉得孤单。很多年过去了——母亲终于能和自己谈到过去；自己的受伤、愤怒和不甘，也第一次能在母亲面前不必藏着掖着。
成长，其实是在坦白和接纳之间来回拉扯的过程。母女之间的和解，需要一夜的泪水，也需要一生的等待。也许下半生会更加艰难，可在这光亮微弱的时刻，她们己经拥有彼此作为真正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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