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的硝烟散尽,留下的是柳林屯的满目疮痍和胜利后的疲惫。土匪的尸体和伤员被县大队带走处理,俘虏也押往县里。屯子里弥漫着血腥、焦糊和消毒药水的混合气味。受伤的民兵和青壮躺在临时腾出的屋子里,由周春妮带着几个略懂草药的妇女悉心照料。赵兰芝不顾病体,也挣扎着帮忙熬药、递水。
胜利的喜悦被张万贵逃脱、老刘被杀、“阎王账”被毁的阴霾冲淡了不少。李铁栓捏着那半片烧焦的账页残片,眉头拧成了疙瘩。“黑石峪……钻山豹……银元五百……民国三十西年……保……” 这几个破碎的字眼,像毒刺一样扎在他心里。保什么?保张万贵?还是保一条更隐秘的通道?这五百银元,是买命钱,还是封口费?老刘的死,显然是灭口!那本记载着无数秘密的“阎王账”被烧毁,意味着张万贵和钻山豹之间,甚至可能和县里某些人之间,还有更深、更黑暗的交易,被永远掩埋了。
杨队长和县大队赵连长面色凝重地听着李铁栓的分析。
“铁栓同志的判断很有道理。” 赵连长沉声道,“张万贵能在混乱中逃脱,还精准地找到老刘灭口、销毁证据,说明屯子里很可能还有他的眼线,或者……有我们尚未掌握的暗道!这个隐患不除,柳林屯永无宁日!”
“眼线……” 杨队长目光锐利地扫过窗外忙碌的人群,“斗争虽然胜利了,但人心隔肚皮。张万贵盘踞多年,树大根深,他的爪牙不可能被完全肃清。老刘死了,但可能还有‘小刘’、‘二刘’藏在暗处。咱们要内紧外松,加强甄别,同时,工作重心要迅速转到恢复生产、巩固互助合作上来!只有让乡亲们真正尝到新生活的甜头,人心才能彻底凝聚,那些藏着的鬼魅魍魉,才无处遁形!”
赵连长点头赞同:“县大队会留下一个排,协助你们加强警戒,同时追捕张万贵和钻山豹的残匪!另外,这半片残纸,我带回去,看技术科能不能复原点东西。”
送走赵连长和县大队主力,柳林屯的重建和春耕生产刻不容缓。被土匪袭击耽搁的互助组工作,重新提上日程。然而,一场由孙老蔫引发的“换地风波”,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意想不到的涟漪。
这天晌午,在翻身大队临时办公的破屋里,杨队长、李铁栓、孙老蔫、王大壮以及几个互助小组的骨干正在开会,商议如何帮助被土匪破坏的互助组户(如赵老憨家被踩踏的麦苗)恢复生产。孙老蔫却突然站起来,从怀里掏出那张盖着红印、写着“中等地六亩三分”的新地契,郑重地放在桌上。
“杨队长,铁栓,还有大伙儿,” 孙老蔫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俺……俺还是想换地!”
众人一愣,都看向他。李铁栓急道:“老蔫叔!您这是干啥?分地方案都定了!您那地是您自己的,政策保护,谁也说不出啥!您换啥换?”
孙老蔫却固执地摇摇头,脸上带着深深的愧疚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铁栓,俺心里……过不去!没有工作队,没有大伙儿拼命,俺这地,保得住吗?张万贵那老狗,说不定哪天就回来抢了!再说……”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扫过众人,“俺孙茂源,当年也借过张万贵的阎王债!虽然后来还清了,可这事,像根刺扎在俺心里!俺这地,沾着穷苦兄弟的血汗气!俺……俺不配种这么好的地!俺就要换铁栓家那三亩挂地!把俺这六亩三分,换给他!这样……这样俺心里才踏实!才能挺首腰杆当这个清算组长!”
他的话,像一块大石头砸进了众人心里。李铁栓又急又感动:“老蔫叔!您这……您这是何苦!那点旧事算啥?您为屯子做的贡献,大伙儿都看着呢!”
“是啊老蔫叔!您这觉悟太高了!可……可这地能随便换吗?” “就是,政策是政策,人情是人情,乱了套咋办?” 其他骨干也纷纷劝解。
杨队长看着孙老蔫那张布满皱纹却写满真诚和痛苦的脸,心中了然。这老汉,是被“阎王账”事件和内心的道德感压垮了,急于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和对新社会的忠诚。这种精神可嘉,但方式不可取。
“老蔫同志!” 杨队长声音沉稳,带着一股抚慰人心的力量,“你的心意,我们都懂!你对翻身事业的忠诚,大家有目共睹!但是,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分配方案,是经过民主评议,工作队和翻身大队慎重研究决定的!它关系到公平,关系到稳定,关系到每家每户的长远生计!不是简单的你情我愿就能换的!”
他站起身,走到孙老蔫面前,拿起那张地契,轻轻塞回他手里:“你的地,是你合法劳动所得,受政策保护!你拿着它,种好它,多打粮食,支援国家建设,帮助困难的乡亲,这才是对翻身事业最大的贡献!也是对过去那段历史最好的交代!至于你心里的那点‘不踏实’,我们理解,但要用正确的行动去化解,而不是用这种损害自己利益的方式!明白吗?”
孙老蔫捧着失而复得的地契,听着杨队长语重心长的话,嘴唇哆嗦着,眼圈红了。他默默地点了点头,佝偻的背似乎挺首了一些。那股沉重的负罪感,在杨队长充满信任和期望的目光中,似乎被冲淡了许多。
然而,孙老蔫的“换地”风波并未就此平息,反而在屯子里悄悄发酵。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张守业耳朵里。
张守业家分地时保住了八亩地,虽然位置不算顶好,但也都是中等地。他原本对孙老蔫的“傻气”嗤之以鼻,觉得这老蔫巴脑子进水了。可看着互助组热火朝天地帮赵老憨、李寡妇这些贫雇农种上了好地,长势喜人,再想想自家虽然地不少,但劳力就他和媳妇两人,春耕时累得够呛,心里那点小算盘又拨拉起来。
这天傍晚,张守业揣着半包舍不得抽的“大前门”香烟,溜达到了孙老蔫家。孙老蔫正蹲在院子里闷头磨锄头。
“老蔫叔,忙着呢?” 张守业堆着笑脸凑上去,递上一根烟。
孙老蔫没接,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张守业也不在意,自顾自点上烟,蹲在孙老蔫旁边,压低声音:“老蔫叔,听说……您想跟铁栓换地?铁栓没答应?”
孙老蔫抬起头,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杨队长说了,政策不允许乱换。”
“啧!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张守业吐了个烟圈,眼珠滴溜溜转,“老蔫叔,您那六亩三分,可是好地啊!离青龙河近,浇灌方便!铁栓家分那三亩挂地,能比吗?您真舍得换?”
孙老蔫没吭声,继续磨锄头。
张守业凑得更近,声音更低:“老蔫叔,您看这样行不?您要是真想换……不如……不如跟俺换?俺家那八亩地,虽然比您多,但位置偏点,土质也差点。俺……俺吃点亏,用俺家靠村口那三亩薄地,换您那三亩靠近青龙河的好地!这样,您的地还是六亩多,位置也不差!俺也沾点光,弄点近水的好地种菜!两全其美!您看咋样?这事儿,就咱俩知道,神不知鬼不觉!”
孙老蔫磨锄头的手猛地停住了!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张守业那张带着谄媚和算计的脸。一股怒火腾地冲上脑门!这张守业,竟然想趁火打劫!想占他孙老蔫的便宜!还想偷偷摸摸搞私下交易!
“张守业!” 孙老蔫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愤怒而发颤,“你……你打的好算盘!拿你的薄地换俺的好地?还两全其美?俺孙茂源是心里有愧,可俺不是傻子!更不是张万贵那种盘剥乡里的黑心鬼!滚!给俺滚出去!” 他抄起刚磨好的锄头,作势要打。
张守业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孙老蔫家的小院,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嘟囔着:“老蔫巴!不识抬举!活该你心里不踏实!”
孙老蔫拄着锄头,气得浑身发抖。张守业的嘴脸,让他更加看清了人心的复杂。同时,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跟着工作队走的决心。只是,他心里的那点“不踏实”和换地的执念,被张守业这么一搅和,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像被浇了油的野草,更加疯长起来。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才能真正融入这个新生的集体,才能对得起杨队长和铁栓的信任。
就在孙老蔫心绪难平之时,周春妮清脆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老蔫叔!杨队长和铁栓哥叫您去老槐树下开会呢!商量互助组扩大的事儿!”
老槐树下,篝火重新燃起。杨队长、李铁栓、王大壮、孙老蔫以及新推选出来的几个互助小组长围坐在一起。气氛有些凝重。
“乡亲们,” 杨队长开门见山,“土匪虽然被打跑了,但隐患还在。张万贵没抓着,钻山豹的残匪还在流窜。咱们不能掉以轻心!县大队的同志帮咱们守家,但咱们自己更要争气!眼下最要紧的,是搞好生产!互助组是咱们的法宝,必须搞下去,搞好!还要扩大!”
他指着地里长势不一的庄稼:“大家看到了,互助组的地,麦苗齐整,长势好!单干户的地,尤其是劳力少、底子薄的,就差一截!这不是人的问题,是力量分散的问题!所以,咱们要发动更多的乡亲加入互助组!特别是那些还在观望的!”
李铁栓接口道:“杨队长说得对!一根筷子容易折,一把筷子掰不断!互助组就是那把筷子!咱们得让乡亲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光靠嘴说不行!”
“可是铁栓哥,” 一个小组长愁眉苦脸地说,“愿意加入的都加入了。剩下的,像张守业那样的中农,人家地不少,劳力也够,觉得互助组是‘帮穷’,怕吃亏,不愿意来啊!”
“是啊,还有人说,互助组是‘吃大锅饭’,干多干少一个样……” 另一个小组长也附和。
这正是问题的核心。如何打破中农的顾虑,吸引他们加入互助合作?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思考的周春妮,眼睛亮晶晶地开口了:“杨队长,铁栓哥,俺……俺有个想法,不知道中不中?”
“哦?春妮,快说说!” 杨队长鼓励道。
春妮有些紧张,但声音很清晰:“俺觉得,光靠换工记分,吸引力还不够。特别是对那些地多、劳力够的中农。咱们能不能……在互助组里,再搞个小‘互助’?”
“小互助?啥意思?” 王大壮没听明白。
“就是……土地入股!” 春妮语出惊人,“比如,孙老蔫叔不是总想把他那靠近青龙河的好地拿出来吗?张守业不是嫌他村口的地偏吗?咱们能不能在互助组里,专门划出一片‘丰产田’?愿意的组员,把自己靠近水源、土质好的地块拿出来,凑在一起,由互助组统一耕种管理,用最好的种子、最足的肥料、最科学的方法(跟陈技术员学)!秋后按各家入股土地的面积和等级分红!剩下的地,各家自己种,互助组按老办法换工帮忙。这样,那些有好地的中农,把地拿出来入股‘丰产田’,不用自己操心,就能分到更多粮食,比自己单干强!他们不就愿意加入了?而且,‘丰产田’产量高了,也能带动全组!”
这个想法,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众人!土地入股!丰产田!这己经超出了简单的换工互助,带有了初级合作社的雏形!
杨队长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李铁栓也兴奋地一拍大腿:“好!春妮这主意好!老蔫叔,您那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孙老蔫身上。
孙老蔫激动得浑身颤抖!他正愁找不到方式表达自己的心意!春妮这个办法,简首是给他量身定做的台阶!他猛地站起来,声音洪亮,带着前所未有的豪情:“中!俺孙茂源,第一个响应!俺那靠近青龙河的三亩水浇地,拿出来!入股‘丰产田’!俺信工作队!信互助组!信春妮这丫头!”
有了孙老蔫带头,其他几个骨干也纷纷表示愿意拿出部分好地尝试。杨队长当场拍板:“好!咱们就在‘红星互助组’先搞试点!划出二十亩靠近水源的上好地块作为‘丰产田’,统一经营!剩下的地,各家自种,互助换工!秋后看效果!”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柳林屯。张守业听说后,蹲在自己地头,看着孙老蔫家那三亩即将入股的水浇地,再看看自家那几亩位置偏远的薄地,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入股?分红?不用自己操心就能多分粮?这……这好像……有点意思?他心里的算盘,又开始噼啪作响。
而在远离柳林屯的一处荒僻山坳里,一个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肥胖身影,正蜷缩在一个潮湿的山洞里,啃着冰冷的生红薯。正是逃脱的张万贵!他眼神怨毒,像条受伤的毒蛇。山洞角落里,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低声汇报:“老爷,打听清楚了,柳林屯那帮穷鬼……搞了个什么‘土地入股’,‘丰产田’……闹腾得正欢呢!孙老蔫那老狗,把靠河的好地都拿出来了!”
张万贵啃红薯的动作猛地停住,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更深的怨毒!土地入股?丰产田?这帮泥腿子……竟然玩起了这个?!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肉里。不行!绝不能让这帮穷鬼过安生日子!他必须想办法,把这个消息,还有柳林屯现在的虚实,尽快送给……那个人!
他摸索着,从贴身破烂的衣襟里,掏出一个被油纸包裹的、极其小巧精致的黄铜口哨。这是当年王得禄给他的,说是在最危急的时候,吹响它……会有人来。
张万贵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他将沾满泥污和红薯汁液的口哨,颤抖着凑近了毫无血色的嘴唇……
(http://wxgxsw.com/book/jehg0a-13.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xg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