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约进入第五日，龙啸寨的空气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石虎的“摸营”如同悬在值班队伍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毫无规律，昼夜不休，将疲惫和神经质深深烙进每一个按表站岗的寨兵和流民脸上。陈默的轮值表如同精密的齿轮在强行运转，刻板却有效，但也让执行者精神长期高度紧张，如同惊弓之鸟。
这夜，浓云密布，星月无光。寨墙内外的黑暗粘稠得化不开，寒风呜咽着穿过寨墙的旧豁口，发出鬼哭般的哨音。石虎刚带着执法队的精锐，如同夜行的猛虎，在东寨墙段完成了一次酣畅淋漓的“摸营”。他们成功揪出一个靠在墙垛上打盹的寨兵，石虎当众几鞭子抽得那汉子鬼哭狼嚎，杀鸡儆猴的效果立竿见影。带着几分酒意和发泄后的快意，石虎心满意足地返回驻地。
就在石虎一行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通往驻地的石板路上不久，西寨墙根附近，一片远离主干道、靠近废弃窝棚区的阴暗角落里，两个黑影佝偻着身子，如同受惊的耗子，蹑手蹑脚地溜了过来。他们是“力夫营”的流民，张三和李西，白日里在引水渠工地扛了一天的石头，累得骨头都快散架，此刻腹中绞痛难忍。
“哥…俺…俺实在憋不住了…”李西捂着肚子，声音带着哭腔，牙齿在寒风中咯咯作响。他脸色惨白，额头全是冷汗。公共厕位？那地方在流民心里，早己和石虎那张被粪水糊满的暴怒面孔、以及冰冷的鞭子联系在一起，成了比瘟疫更深的恐惧之源。白天尚且要鼓起莫大勇气，在这漆黑如墨、寒风刺骨的深夜，穿过大半个寨子去那地方？光是想想，李西就觉得双腿发软。
“这…这鬼地方…离咱窝棚近…黑灯瞎火的…应该…应该没人瞧见吧？”张三同样面无人色，一边紧张地西下张望，一边哆哆嗦嗦地解着裤带。他们选的地方，是寨墙根下一处被半塌窝棚阴影笼罩的洼地，平日里就少有人来，此刻更是伸手不见五指。生理的急迫和对鞭子的恐惧，最终压倒了对“规矩”的敬畏。
两人刚解开裤带，准备就地解决这要命的负担。
“什么人？！鬼鬼祟祟！”一声炸雷般的暴喝陡然撕裂死寂！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同时，几支火把如同毒蛇吐信般从旁边的巷道口猛地亮起！刺眼的光柱瞬间将两个惊慌失措、裤子褪到一半的流民照得无所遁形！火光映照下，是几张同样紧张得有些扭曲的年轻面孔——正是按《巡防轮值表》执行“戌时三刻巡查西寨墙根及废弃区”任务的丙队钱串子手下一个小队！
领头的丙队什长王二狗，按表巡查到此地，神经本就绷得如同满弦的弓。骤然在黑暗中听到窸窣解带的异响，又看到两个黑影在寨墙根下蠕动，脑子里“奸细”、“破坏”的警报瞬间拉响！陈默反复强调的“警惕异常”、“遇可疑即刻控制”的指令，以及石虎“摸营”抓人带来的巨大压力，让他根本来不及细想！
“抓住他们！”王二狗嘶声吼道，第一个扑了上去！其他几个丙队队员如同饿狼扑食，紧随其后！
“军爷饶命！俺们不是坏人！”张三和李西魂飞魄散，裤子都来不及提，连滚爬爬地想跑，却被扑上来的丙队队员死死按在冰冷污秽的地上！挣扎中，一个队员的刀鞘重重砸在李西的额角，顿时血流如注！另一个队员的拳头则捣在张三的软肋，痛得他虾米般蜷缩起来！
“狗日的细作！敢摸上墙根搞鬼！” “捆了！堵上嘴！”丙队队员七手八脚，用粗糙的麻绳将两人五花大绑，破布塞嘴，动作粗暴而慌乱。火把摇曳，光影晃动，将这场发生在污秽角落的抓捕映照得如同荒诞的皮影戏。
“呜…呜…”张三和李西嘴里塞着破布，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眼泪混合着泥土和额头的鲜血，糊了满脸。他们想辩解，想说是内急，但在恐惧和粗暴的捆绑下，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这边的骚动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附近窝棚被惊醒的流民纷纷探出头，看到丙队如狼似虎地捆着两个衣衫不整、满脸是血的同乡，不明就里之下，惊恐如同瘟疫般蔓延！
“官军打进来了？”
“抓人了！丙队抓人了！”
“快跑啊！”
哭喊声、惊叫声、杂乱的脚步声在西寨墙根一带骤然爆发！不明真相的流民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有人撞翻了晾衣竿，有人踢倒了水桶，场面一片混乱！
“敌袭？！哪来的敌袭？！”如同平地一声惊雷，石虎那炸雷般的怒吼再次响起！他刚回到驻地，酒碗都没端稳，就被西寨墙方向的唿哨和哭喊惊得跳了起来！敌袭？！这是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一股热血瞬间冲上头顶，白日“摸营”的快意和酒意化作滔天的战意与凶性！
“抄家伙！跟老子上西墙！剁了狗日的！”石虎目眦欲裂，一把抽出腰间的厚背砍刀，寒光在黑暗中一闪！执法队的精锐们刚刚卸甲，闻言如同条件反射般抓起兵刃，嗷嗷叫着跟着石虎，如同出闸的猛虎群，朝着骚乱爆发的方向狂奔而去！沉重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轰鸣，如同战鼓擂响。
石虎一马当先冲至西寨墙根，看到的却并非预想中的刀光剑影，而是一片狼藉的混乱景象：几个丙队的土匪，有的提着裤子（刚才扑人时挣开了），有的光着一只脚（鞋子在混乱中跑丢了），正围着地上两个被捆得像粽子、鼻青脸肿、额头淌血的流民拳打脚踢，口中兀自怒骂不休：“狗日的细作！”“敢摸上墙来！”“打死你个奸细！” 而周围，是更多惊恐哭喊、西散奔逃的流民身影。
“住手！”石虎一声暴喝，如同虎啸山林，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他分开人群，冲到近前，看到地上那两个流民的惨状和丙队队员的狼狈，一股被戏耍的怒火腾地烧遍全身！他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被这莫名其妙的骚动惊得狂奔而来，结果面对的却是这么一出闹剧！
“废物！一群废物！”石虎气得七窍生烟，抬脚就将一个还在踢打流民的丙队队员踹了个趔趄，“连他妈拉屎放屁的都分不清！要你们何用？！惊动全寨！耽误老子睡觉！老子剁了你们！”他迁怒于丙队，手中的砍刀刀背毫不留情地朝着离他最近的丙队什长王二狗劈头盖脸砸去！王二狗吓得抱头蹲下，刀背重重砸在他肩胛骨上，痛得他惨叫一声。
“虎爷！虎爷息怒啊！”王二狗忍着剧痛，抱着头委屈地大声辩解，“俺们是按陈先生的表！这个时辰！这个地段！就该巡到这里！看到黑影鬼祟，解带子掏家伙（他以为是在掏武器或破坏工具），自然要抓啊！这是规矩！陈先生定的规矩！” 他把“规矩”两个字咬得极重，既是辩解，也隐隐带着一丝对石虎蛮横的不满。
“规矩？！”石虎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刀尖差点戳到王二狗鼻子上，声音因暴怒而嘶哑，“规矩就是让你们把拉屎的当奸细抓？！规矩就是闹得全寨鸡飞狗跳？！屁的规矩！老子看你们是被那破表弄傻了！成了没脑子的木头桩子！”
就在这时，陈默带着赵铁柱和几个心腹，也闻讯匆匆赶到。火光下，他看到了被捆得奄奄一息的流民，看到了丙队队员的狼狈和惊惧，也看到了石虎那择人而噬的暴怒。
“石虎兄弟！”陈默的声音清冷地响起，压过了现场的混乱和石虎的咆哮，“此非敌袭，虚惊一场。然此乱象，根源何在？”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呜咽的流民，又看向石虎，“根源之一，正在于无固定、安全、让流民心安的如厕之所！‘净街’非仅清扫，更需疏导！规矩疏漏，易生误会，更易酿成恐慌！”
石虎被陈默这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和首指根源的质问噎得一时说不出话。他看着地上那两个因为恐惧卫生惩罚而被迫在角落解手的流民，再看看周围被这场乌龙吓得瑟瑟发抖的流民，又想起自己那噩梦般的“茅厕事故”，一股憋屈、愤怒、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心头。他猛地扭头，狠狠瞪了陈默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吃人，却终究没能吼出反驳的话。混乱的火光映照着他铁青的脸和紧握刀柄、指节发白的大手，场面陷入一种难堪的死寂。
而在混乱人群的阴影边缘，王彪的身影不知何时悄然出现。他并未靠近，只是隐在一处半塌窝棚的暗影里，冷冷地注视着这场闹剧。看着石虎的暴怒，看着陈默的冷静，看着流民的惊恐，看着丙队的狼狈，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如同毒蛇终于露出了满意的毒牙。他无声地对着身边的疤脸刘低语，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好戏…才刚刚开场。去，告诉刘瘸子，流民的口粮…可以再‘紧’半成了。就说…都怪今晚这场‘敌袭’，浪费了守夜兄弟的力气。”
疤脸刘会意，身影迅速没入更深的黑暗中。王彪的目光重新投向场中僵持的石虎和陈默，如同看着两枚正在激烈碰撞、即将迸出毁灭火花的棋子。夜风呜咽，将混乱的哭喊和死寂的僵持吹散，也将一股更深沉的寒意，吹进了每一个目睹这场“夜惊疑阵”的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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