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夜色像冰冷的墨汁,浸透了太行山脉起伏的轮廓,也无声地洇染着龙啸寨聚义厅的雕花木窗。残月被厚重的云层偶尔放行,惨白的光线如锋利的刀刃,将窗棂切割成无数细碎、扭曲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厅内仅一盏孤灯在沉重橡木桌案上摇曳,灯油将尽,挣扎的火苗被从门窗缝隙里溜进来的冷风肆意玩弄,拉长又压扁,在墙壁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巨大阴影,宛如潜藏的巨兽在无声咆哮。
秦岳端坐于黑虎皮交椅之上,玄色大氅沉重地垂落,几乎与椅下浓重的黑暗融为一体。他指腹间的触感冰凉而粗糙,正无意识地、一遍遍着掌心那半枚冰冷的青铜官印。官印断裂处呈现出狰狞的不规则棱角,显然曾经历过暴力的分离。蟠龙纹饰残缺了大半,龙头位置只剩下一个幽深的凹槽,此刻正被那跳跃不定的烛火填满,投射出一抹如同凝固血痕般的暗红光泽,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明明灭灭。桌案上摊开的是一幅羊皮纸绘制的简陋太行地理图,朱砂笔粗砺的线条勾勒出起伏的山峦与蜿蜒的河道。在靠近聚义厅西北角的桌沿下方,一个隐蔽的暗格抽屉被拉开了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几张纸页泛黄、边缘卷曲的密信一角露了出来,像是不愿见光的秘密悄然探头。
厅内的空气像是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太行盐道上的‘一阵风’,”秦岳的声音终于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结了冰的深潭底部捞起,淬着刺骨的寒意。“他的盐骡商队,三日后午时过野狼峪必经隘口。”他拾起朱砂笔,手腕沉稳,笔尖却带着一股狠厉的劲道,在羊皮地图那处狭窄险峻的隘口位置上重重一圈!朱砂如血,瞬间浸透了粗糙的皮面。“赵铁柱。”
阶下阴影中,一道雄壮的身影应声单膝跪地,玄色的劲装紧裹着他虬结的肌肉,在昏黄灯光的勾勒下显得更加坚硬如铁。来人正是秦岳的贴身护卫头领,赵铁柱。他头颅微垂,姿态恭敬,但紧绷的后背线条却透露出山岩般的凝重与压抑着的某种难以言喻的紧张。
“你去野狼峪,截住一阵风。”秦岳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昏黄的光线钉在赵铁柱低垂的头顶上。“告诉他,龙啸寨新立草头,正缺盐米渡饥荒。他要么乖乖留下盐巴开路的买路钱,要么...”秦岳的声音陡然压低,像磨刀石擦过锈铁,“...让他那价值千金的骡子和贩夫,把官道上官兵落下的锁链捡起来,自己给自己套上!我秦岳的刀既能斩断官军的锁链,自然也能劈开他自以为是的荆棘商路。是和平买路,还是血染山道,让他自己选。”
赵铁柱并未立刻应声。他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才用一种刻意维持着平静、却难掩干涩沙哑的声音开口:“大当家的...那‘一阵风’行走江湖几十年,心狠手辣又极重实利,他是出了名的只认黄白之物,不见真金白银绝不肯松口一袋盐巴。如今咱们寨里前番大战刚过,粮仓清点...只剩不到三百斤霉了边的陈粮,库房里更是连压库底的碎银子都凑不满十两...恐怕,恐怕开不出能入他眼的买路钱呐。”
他说话时,跪地的膝盖微不可察地向前移动了半寸,似乎想更靠近光源,看清秦岳此刻的神情。
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带起一串细小的噼啪爆裂声。就在赵铁柱说出“三百斤陈粮”的瞬间,秦岳搁在桌案上的右手食指关节,开始极其有规律地叩击着桌面下方那个敞开了缝隙的暗格边缘。一下,又一下。笃…笃…笃…沉闷而单调的声音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厅堂里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节奏感,每一次叩击都像是敲在心脏鼓膜上。暗格内那些泛黄纸页的卷边,随着这敲击微微颤动,仿佛沉睡的毒蛇睁开了冰冷的竖瞳。
“钱?”秦岳突然抬头,烛光恰好照亮了他刀削斧凿般的半张脸,另一半则藏在更深的阴影里。他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仿佛赵铁柱说了一个极其滑稽的笑话。“谁说我要用买路钱去换盐?”
赵铁柱愕然抬头,眼中充满了迷惑不解。
秦岳身体微微前倾,阴影随之移动,那只叩击暗格的手停了下来。他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地图上野狼峪的位置,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毒蛇吐信:“押运下个月送往太原府边军的那一批朔方官盐,走南线官道,不日就要经过咱们太行山西麓。负责押运这趟‘肥羊’的头,是青州卫副将——李崇。”
“李崇?!”赵铁柱失声低呼,瞳孔骤然收缩如针,脸上瞬间褪去血色,难以置信地看着秦岳。这个名字像一柄冰冷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认知。他是秦岳心腹,自然知晓此人底细!李崇,不仅是朝廷命官,青州卫的中坚,更是秦岳当年在军中结下死仇的对头!传闻中此人用兵狡诈狠厉,更有一身不错的武艺。他怎么会亲自押运?
“对,李崇。”秦岳似乎很满意他惊骇的反应,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许。他缓缓抬起官印的那只手,残缺的蟠龙印在靠近跳跃火焰时,那缺失的龙首部分形成的幽暗凹槽,正被跳动的烛光填满,投射出宛如新鲜血痕般诡谲跳动的光芒。“你去告诉一阵风,李崇押运的这趟官盐,车队人数、行程路线、扎营习惯、粮草补给点,甚至他本人习惯骑马走在队列的那个位置…这些情报,都在这儿。”秦岳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声音冷得像冰珠相撞。“再告诉他,李崇的脑袋,这些年可是涨价了。我的人随时能取。只要他一阵风愿意付出千担私盐作为代价,我保证,野狼峪到太原府这条线上,再也没有‘青州虎’李崇拦他的路。是继续提心吊胆躲着官军走私,还是拔掉这根眼中钉肉中刺,彻底畅通他的盐路,换一条富贵坦途?”
秦岳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牢牢锁住赵铁柱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你去问问一阵风,李崇的脑袋和他整个盐队的前程——够不够分量?值不值得他咬咬牙,掏出这一千担私盐的买命钱?!”
赵铁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尾端猛冲上后脑,让他几乎控制不住想要打个冷战。秦岳的计划之狠辣,筹码之精准,完全超出他预想的边界!这根本不是打劫,这是借刀杀人!是驱虎吞狼!用朝廷命官的命去跟另一个亡命之徒做交易!厅堂里弥漫的烛烟带着油脂燃烧后的焦糊味,混合着陈旧木料和皮具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鼻腔里。昏黄的光线下,秦岳官印的手指缝隙间,那血痕般的光影如同活物般轻轻蠕动。赵铁柱垂在身侧的右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似乎是在这巨大的冲击和压力下失去了部分控制力。就在他努力平复呼吸、试图掩饰内心翻江倒海之时——
哧溜。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极度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的摩擦声响起。
在他手臂弯曲靠近袖口的位置,一小块约莫婴儿掌心大小、边缘带着明显撕裂痕迹、质地坚硬的黑色木牌,不知是因为袖口磨损,还是他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竟从他玄色劲装的袖笼内衬边缘滑脱出来一小半!
那黑木牌边缘粗糙,断裂处木刺嶙峋,上面似乎雕刻着繁复的图案。但在这昏暗的光线下,能清晰辨认出的,只有黑牌断裂面靠上的位置,一个用某种暗色漆料、线条古拙却充满力度的“晋”字!更令人注意的是,这黑牌的边缘上,沾着几小块己经干涸发硬、呈现独特深褐色的泥土——这绝非龙啸山常见的黄土或黑土,其中混杂着肉眼可见的细小煤晶碎末和某种独特的赭石颗粒。
这牌子只暴露了一瞬间!零点几秒的微光一闪!
赵铁柱的瞳孔骤然缩紧成更细小的黑点!他跪地的身形猛地一沉,几乎像是要跪得更深叩首下去!而那双一首略显僵硬垂在身侧的手,却在这一刻如猛虎出柙般疾速而动!左手的手掌闪电般压向地面作为支撑点,右臂则极其隐蔽地贴着身侧迅猛往回一收!那滑脱出来的半块黑木商牌,被他紧握成拳的右手狠狠攥回掌心!锋利的木刺边缘深嵌入他掌心的皮肉中,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浑若未觉,只有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揭示着刚才那一瞬间的凶险与巨大的力量。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借着调整跪姿的掩护,整个收回的过程快到极限,仿佛只是紧张过度地擦了下地面,又很快恢复了那个恭敬的半跪姿态。只是呼吸的节奏明显变得粗重和紊乱了几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股决然与豁出去的意味,将头颅重重垂下,沉声道:“属下…明白了!这条消息,定能‘点醒’那一阵风!属下这就去准备,定不负大当家所托!”
秦岳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体微动那一刻,如同盘旋的鹰隼般掠过他跪姿变化的瞬间,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锋芒在眼底深处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他又恢复了那种深不见底的沉静,目光重新落回桌上那半枚官印残缺的蟠龙纹上,指腹感受着那冰凉的凹槽边缘,声音重新变得毫无波澜,如同深潭冻水的最后一线封冻:“事不宜迟,今晚就动身。野狼峪地形复杂,你务必选最机灵、最沉得住气的心腹同行。事…要做得干净。无论一阵风给什么反应,你的命,得给我囫囵个儿带回来。”
“是!”赵铁柱再次沉声应道,这一次声音里少了那份紊乱,多了几分压抑的狠劲。他起身的动作略显僵硬,垂着头,紧握着拳头,保持着恭敬的姿态慢慢倒退着退向沉重的厅门。
吱嘎——
厚重的木门被他拉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缝隙。他迅速闪身而出,身影立刻被门外更为浓郁的黑暗吞噬。
聚义厅内,只剩下那盏油灯还在做着徒劳的挣扎,光芒越发微弱,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沉重的关门声在偌大的厅堂内回荡了许久,最终完全被沉寂的黑暗吞没。
桌案后,秦岳的身影在幽暗光线下,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他搭在残缺官印上的食指,并未随着赵铁柱的离去而停止动作。
笃…笃…笃…
食指指骨关节依旧在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极其稳定地叩击着桌案下方,那个敞开了缝隙的暗格边缘。
那一下下极有耐心的敲击声,在死寂的黑暗中回荡,不再带着之前的冷厉逼人,却更添了一分幽邃莫测的寒意。他的目光低垂,长久地凝视着半枚官印断裂面上,那如同凝固血痕般的、被烛火光影填充的凹槽边缘,仿佛要从中看出些什么来。暗格内,泛黄密信的卷曲一角,在敲击引起的微震下,轻轻地颤抖着,像黑暗中匿藏许久的毒虫,嗅到了血腥的气息,缓缓爬行。窗外,最后一点寒月的光芒,也彻底被厚重的云层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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