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陈大胜听了许砚这问题,似是又想起了因这灾荒而死的镇民,兄弟,低低叹了口气,答道:
“这荒灾,到底啥子时候能过去呐?”
“道长你问我这荒灾是怎么出现的,我一寻常人自然是不知的。”
“但您若问我这荒灾是啥时候开始的,我却记得很清楚。”
“半年前,就是从半年前开始的。”
陈大胜苦笑了一声:
“也没见老天突然不下雨,也没见干旱…天依旧还会下雨,气候依旧还是之前那般…
但这田地,却突然就像是被施了什么法子,给冻住了,再长不出庄稼作物来,就是这么奇怪。”
“地里种不出庄稼,大家伙饿的慌,就四下寻些东西朝肚子里塞。
甭管什么树皮,蟑螂,老鼠,反正能让肚子不那么空虚的东西,大家也不管吃得吃不得,反正就塞就对了。”
“一开始,我们白马镇还算有些存粮,我就将粮食收拢起来,细细计算,带着大家吃大锅饭,想着等将这灾荒给撑过去便好了。
可直到粮食都吃尽了,这灾荒也没见半点退去的模样…”
“我们镇子还算是好的,我还听说了,就在我带着兄弟们出来寻粮前,隔壁就有些村庄里的人饿的慌了,饿急眼了,就将刚出生的娃娃朝锅里扔,给当成粮食煮熟了…”
说到这儿,
这陈大胜脸上明显多了些焦急之意,有些急切地朝前路打望,似是生怕自己那镇子也出这么一档子事儿,
可瞧见许砚还在盯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陈大胜又只能将那股子焦慌之色藏下,接着道:
“出来寻粮这段日子,我也见过了不少事儿,反正啊,人饿的急了,有些真个儿就不像是人了。”
许砚点点头:
“荒灾是半年前开始的…那半年前,这晋州之中可曾发生过什么大事儿?”
陈大胜挠挠脑袋,面上浮现出些思索之色:
“半年前发生过什么…发生过什么…好似是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突然,他猛地一拍脑袋:
“对了!”
“好似是誉王殿下,誉王殿下办了个祭神大会,说要祭祀什么,什么旱魃娘娘,命人端着那旱魃娘娘的雕塑,在晋州大大小小,每个城,每个镇,每个村都行了一遍,要百姓们齐齐跪拜,朝那旱魃娘娘祈福嘞!”
“好像便是那场祭神大会结束后,这荒灾便来了。”
他说到这儿,突然猛地抬起脑袋:
“道长,旱魃娘娘,是哪路神仙啊?”
许砚面色冷冽。
又是誉王…
旱魃娘娘,是哪路神仙?
呵。
那岂是什么神仙?
分明是头灾兽。
在《菩提心经》的记载中,
这旱魃原是黄帝的女儿女魃,之后身死,尸体变作了不化的僵尸,所到之处赤地千里,民不聊生。
一般都是通过鞭打,焚烧旱魃雕塑来求雨。
这誉王让百姓对旱魃雕塑行跪拜之礼,晋州之内不闹荒灾才是怪事哩!
“道长?”陈大胜瞧见许砚脸色阴沉,大约猜测到了什么,又问了一声:
“不会,不会…这荒灾,便是因了那场祭神大典吧?”
“你觉得呢?”
许砚将旱魃,以及祭祀旱魃所导致的后果同这陈大胜说了一遍儿。
陈大胜听完,半晌再没一句话,而是像个木偶一样呆呆坐在驴车边上,那张面上偶尔闪过些阴晴不定的神色。
半晌后,他那闷闷的声音才重新响了起来:
“道爷,我这心里头,有些个想法,乱得像麻绳似,无论怎么解却都解不开,想请道爷您帮帮我。”
“且说就是。”
“所以,是那誉王导致了这晋州内的荒灾,可他不是管着咱这晋州吗?我们这些个乡里泥腿子,在地里刨食,供养着他,给他缴税,让他能过王爷生,能养大军…可他为何却要引来这荒灾,让我们这些百姓,连基本的生活都做不到嘞?”
“我们这些个人儿,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就求能吃饱饭,能不饿肚子,能让孩子能健康长大,让老人能安安稳稳走…这,为何也如此难?”
陈大胜一张口,就跟倒豆子似倒出一大串,
且依旧还在喋喋不休,似乎是想将心底里的苦水都给倒出来:
“闹了荒灾之后,我是亲眼瞧见过许多像地狱似的场面。
有走在半路就饿死的。
有饿的慌了,将路边石头看成黑面馒头,疯了一样往肚子里塞,最后活活憋死的。
有卖孩子的,有吃尸体的…”
“如若这,真个儿是老天降下的灾荒,咱也没别的话好说。
结果闹了半天,还是那位收着咱税钱的誉王整出来的事儿,这就让我这心里像堵了块大石头一样。”
“咱是没投个好胎,是没个皇帝当爹,都是些平头百姓,
可咱平头百姓这命,就真个儿这么贱吗?”
陈大胜说完这一连串的话后就顿住了。
他的表情显得分外痛苦,带着疑惑。
比起想让许砚帮他,瞧上去却更像是想将自己心头里的郁气吐出,发泄出来而已。
许砚坐在驴车上,沉吟片刻,语调微微有些低沉:
“你说的这些,我其实也没想的很清。”
“不过我曾去过一个地方。”
“那地方没皇帝,也没王爷…兴许以前是有的,不过后来,大家伙发现皇帝这玩意儿,弊大于利,所以一齐将皇帝那龙椅给掀翻了。”
“在那地方有这么几句话,我还觉着蛮有道理,你可以听听,但也无需尽信即可。”
“有句话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还有句话,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皇帝没用,藩王害人,那便点起火来,将这些玩意儿都给烧了便是。”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皇帝没用,藩王害人,那就点起火来,将这些玩意儿给烧了…
陈大胜听完这话,脑袋垂的更低了不少。
他虽是个乡间泥腿子,可自打出生以来,所接受的教育那都是忠,孝二字。
忠君,忠君…才是第一位的。
他陈大胜从没什么心思要点起一把火来,也没什么本事将皇帝从龙椅上赶下来。
可如今听了许砚的话,心里头那把锁上却像是插上了个钥匙,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微扭动声。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低声不住重复着这话,缩在了驴车角落,低着脑袋,皱着眉头,似是在思考。
见他思考,许砚也不多说什么。
这陈大胜虽有龙脉在身,但骨子里,却也是被忠君的枷锁束缚之人。
要想破了这枷锁,总归得他自己想明白。
旁人帮不上什么忙的。
“小道士?”胡三姑娘抬起脑壳:“你们说的…好深奥啊,胡三姑娘听不懂。”
“哈哈哈,其实也很好懂的。”许砚摸摸胡三姑娘的雪白小脑袋:
“假若胡三姑娘现在还和娘亲一起生活在林子里,林子里来了个虎妖,占着大片林子,将林子里的山鸡野雀全然抓了去,不让胡三姑娘吃鸡。
胡三姑娘会如何做呢?”
小狐狸眼睛瞪的溜圆,光是想想已经快要生气的模样:
“不给胡三姑娘吃鸡?!”
“当然是打他了!将他赶出林子!”
“谁不让胡三姑娘吃鸡,胡三姑娘便扯他尾巴!揪他皮毛!”
许砚朗然大笑:
“便是这个道理了!”
“胡三姑娘都能懂的道理,可放在这人世间,却很少有人能想的明白。”
陈大胜自然也听到了许砚这话,
却依旧是一言不发,坐在角落垂着脑袋想事儿。
之后一路上,都再未说上一句话来。
直到驴车“吱嘎吱嘎”在黄沙小径上走了许久,能在远处地平线上看到些除却荒芜土地外的凸起时,
陈大胜才抬起脑壳来,眼中带上了些混杂着焦急,紧张等种种复杂情绪的色彩,嘴唇轻微颤抖:
“到了,道爷,前面就是白马镇了。”
镇子口是一块木制牌匾,上面用并不好看的字写着“白马”二字。
随着驴车吱嘎吱嘎扭进镇口,
陈大胜脸上那苦闷之色才略略消失了一些,重新打起精神来,小心翼翼捏着袖袍中那根麦穗。
这道爷之前的手段他也见识过。
这一根麦穗,便能长出许多粮食。
能长出粮食,镇民们就有的吃了,
有的吃了,白马镇就有救了!
心中喜悦将苦闷之情压下,陈大胜坐到了驴车前面,焦急地朝前面去眺望。
可驴车分明已进入了镇子,却只能瞧见四周一片一片的木屋瓦房,
却全然瞧不见一个镇民。
就好似…这镇子,已全然变成了个空镇…
镇民们呢?
随着驴车越发深入白马镇,“哒哒哒”越过一间又一间的房屋,
陈大胜脸上那原本的喜悦之色就慢慢褪去,变作焦切与紧张。
镇民们呢?
总不能都饿死了吧?
应当不会啊…哪怕镇民们都已饿死了,总该能看见些饿殍,或是尸体吧?
“咣当!”
陈大胜再等不及了,一翻身从驴车上跃下,慌不忙跑到镇子内,挨个推开一扇一扇木门,打眼朝里面去看,
可奇怪的是,这些个房屋里并没见一个人。
分明锅碗瓢盆,木桌木椅等都好生生在那儿摆着,却看不见一点人影。
“人嘞?”
陈大胜越发焦慌,继续挨家挨户去推门,嘴里还在不住呼喊着:
“老刘头?”
“王大麻子?”
“铁牛?翠花?”
没一丁点声音回应。
许砚也抱着胡三姑娘下了驴车,跟在那陈大胜身边。
陈大胜越发疑惑起来。
不该如此啊…
他记得他出镇子寻粮前,镇子里还有不少人活着,虽说早都饿的失了力气,但也不至于这么点时间就全都饿死了才对。
终于,直到快要走到白马镇尽头时,
陈大胜的呼喊声终于得到了回应。
先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一木屋内传出,等陈大胜推开房门时,
就瞧见正有个扎着小羊角辫,穿着碎花布衣裳的七八岁小姑娘从里面钻出来,怀里抱着些锅碗瓢盆,
看见陈大胜,赶忙跑了过来:
“胜利哥!胜利哥回来了!”
小姑娘说着,扑到了陈大胜面前,抬起小脸,好似笑的很开心。
还不等陈大胜开口询问,
这小姑娘却先抬起脑壳,朝四面打量了一圈,
只看到了后面那抱着白狐的小道人,却未见其余与胜利哥哥一同出去寻粮的哥哥们,怯生生问道:
“胜利哥,其他哥哥呢?”
陈大胜被小姑娘这话问得一愣。
其他哥哥…自然都死了。
不是在路上饿死,就是被那红布害死。
他嗫嚅几下,避开了这个话题:
“镇民们呢?我寻到粮了!大家伙不用再挨饿了!”
小姑娘一听这话,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嘻嘻,镇民们早都不用挨饿了呢,胜利哥哥。”
“你们走了没多久后,咱镇子里就来了个高人,将大家伙统一带到了镇外的后山,在那重新建了个寨子,免费给咱提供吃食。
不光有白花花的大米,还有鸡鸭鱼肉,瓜果蔬菜…啥子都有哩!
闹灾荒前,咱都没吃过那么好的东西!”
“如今,大家伙儿都在那寨子里待着,日子快活似神仙!”
“还是俺娘想着你们这些出去寻粮的哥哥们没好东西吃,所以让俺回来取上些锅碗瓢盆,将那高人赐下的粮食给你们也装上些,等你们回来吃哩!”
嗯?
有高人,赐粮?
陈大胜下意识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天底下哪有心肠这么好的人?
如若说仅仅是分给大家伙一些米面吃,他倒还能相信。
可连鸡鸭鱼肉都有,还吃不尽,享不完…这又怎么可能?
陈大胜下意识就将目光投向了身后的许砚。
眼里带着些问询的意思。
许砚明白陈大胜心中所想,走上前来,笑吟吟蹲在那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面前:
“哦?什么吃的?你身上有吗?可否给小道瞧上一瞧?”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看看陈大胜,似是在询问陈大胜这道人是谁。
“丫头,要是带着的话,便给道爷瞧一瞧。”
“这位道爷是好人。”
陈大胜开口。
小姑娘这才安下心来,点点头:“有的有的。”
“回镇前,俺娘给了俺一根鸡腿,让俺拿着当零嘴吃哩!”
她说着,将怀中的锅碗瓢盆放下,在怀中一阵摸索,
“瞧!在这哩!”
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这般说了一声。
接着,从怀中取出个,
黑乎乎,黏腻腻的肉球,
上面还长着长长的黑毛,有青色血管在那蠕动肉球上一下一下跳跃。
“瞧,鸡腿!”
小丫头笑的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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