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苏府的气氛都绷得像拉满了弦的弓,空气里都凝着股子无声的紧迫。
大舅苏伯钧成了脚不沾地的陀螺,天不亮就带着县署的人马冲出去,踏勘荒地、安置粥棚、登记灾民名册,常常披星戴月才归家。
三舅苏承勇则一头扎进了县府衙门,为那个“垦务治安队”的名分上下奔走,言语间透着股志在必得的狠劲儿。
连带着二舅苏承业的“铭盛源”铁货铺,生意也前所未有地火爆起来。
铺子里炉火日夜不息,叮当声震天响。
二舅更是忙得嘴角燎泡,四处调铁料、催工期,一车车的镢头、铁锹、井圈、钻头被运往各处开荒点和打井工地,供应着这场与旱魃争命的庞大工程。
然而,看着账本上不断滚动的进项数字,二舅心里那点不得劲儿却像野草一样疯长。
大哥顶着“县佐”的官衔,调度四方,俨然一方父母官的气度;三弟领着穿制服的兄弟挖井救人,被灾民们私下唤作“苏青天”,风头无两。
唯独自己,忙得灰头土脸,说到底还是个跑腿搞后勤的“苏掌柜”!
这口气,像块沉甸甸的糙铁疙瘩,堵在他心口。
对着再好的账目,也提不起往日拨弄算盘珠子时那份精明的快意。
这一日午后。
林砚小小的身影溜达到了“铭盛源”后院那片喧嚣灼热的工坊。
巨大的打铁棚子像个蒸笼,炉膛里烈焰熊熊,舔舐着空气,热浪裹着煤灰扑面而来。
几个赤膊的师傅古铜色的脊背油亮,筋肉虬结,抡着大锤砸在通红的铁坯上,金铁交鸣之声震耳欲聋,火星子如烟花般四溅。
林砚像只悄无声息的小狸猫,灵巧地避开忙碌的身影和滚烫的物件,在堆积如山的原料、半成品和成品间穿行。
他那双格外清亮的眼睛,好奇地扫过每一样东西,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专注。
他蹲在一堆新到的生铁锭旁。
这些铁锭个头不小,表面却粗糙灰暗,布满了蜂窝般的孔洞,像被虫子蛀过似的。
二舅苏承业不知何时踱了过来。
他看着小外甥蹲在那里,对着劣质铁锭瞧得认真,心里的憋闷似乎找到了个小小的出口,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想在熟悉领域找回场子的意味。
“砚儿,瞧什么呢?对咱这铁疙瘩感兴趣了?”二舅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的烟火气。
“二舅,”林砚伸出小手指了指,“这铁,跟林家村铁匠铺用的不一样?颜色更深沉,孔洞也多。”
“嘿!好眼力!”苏承业来了点精神,弯腰拿起一块铁锭,掂了掂分量,“这是咱晋城本地高平矿出的生铁,大路货。好处嘛,便宜,量大!开荒用的那些粗笨家伙什,锄头镢头什么的,用这个最划算,皮实,经得起糟蹋。”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嫌弃和无奈:“可这铁,硬是够硬,就是太脆!杂质多,硫啊磷啊这些坏东西少不了。你瞧——”他随手抄起旁边一把刚打好、还冒着热气的镢头胚子,用铁钳夹稳了,猛地往旁边敦实的大铁砧角上一磕!
“当啷——咔嚓!”一声刺耳的脆响,那镢头尖儿竟生生崩掉了一小块铁渣!
“瞅见没?”二舅指着那新鲜的、带着金属光泽的崩口,像展示一个丑陋的伤疤,“打点粗使农具还行,凑合能用。可要打精细点的东西,比如好刀口、耐磨损的钻头芯子,或者人家洋行要的那种尺寸毫厘不差的铁件?它就不够格了!太脆!容易裂口子,不耐磨!使不上大劲!”
林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眉头微微蹙起:“那…好铁呢?矿不好,买好矿不行吗?”
“好铁?好矿?”苏承业叹了口气,下巴朝棚子角落里一个单独存放、明显小得多的铁锭堆努了努。
那些铁锭颜色更偏白亮,表面也光滑平整许多。
“那得掺泽州府那边运过来的‘青矿’(优质磁铁矿),或者更远的‘阳泉白煤’炼的灰口铁!成本噌噌往上涨!”
提到真正的好东西,二舅的语气复杂起来,既有羡慕向往,也带着深深的不甘:“要说顶顶好的铁料,还得数‘西山坳’矿出来的!那才叫好东西!质地均匀,韧性十足,又硬又韧!打出来的零件,严丝合缝,锃光瓦亮!听说德国人都探过,说是难得的低硫低磷磁铁矿!宝贝疙瘩啊!可惜啊…”他压低了声音,带着愤懑和一丝无力,“那‘西山坳’矿,压根儿就不在咱中国人手里!早几年就被德国佬的‘礼和洋行’(Carlowitz & Co.)用手段弄走了!流到咱晋城本地铁行的,九牛一毛!还得花大价钱去买!”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炉火旁一位身材精瘦、脊背微驼却站得笔直的老铁匠。
那老铁匠正全神贯注地锻打着一根钻杆,古铜色的皮肤上汗如雨下,在通红的铁料映照下闪着光。
他手臂肌肉贲张,每一锤落下都带着千钧之力,却又精准无比地敲击在需要延展变形的点上,火星如瀑般炸开,映照着他专注得近乎神圣的侧脸。
那是将一生心血都融入每一锤、每一凿的纯粹光芒。
“喏,那是咱铺子的定海神针,陈师傅。祖传的手艺,打了一辈子铁,火候拿捏得出神入化!一把好菜刀,全晋城的老饕都认他的‘陈’字标记。”二舅的语气充满敬意,随即又化为无奈,“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再好的手艺,用这本地杂矿铁打出来的钻头,遇上硬点的石头层,磨损快得像刀削豆腐!三弟那边打井队没少跟我抱怨钻头废得快。说到底,咱晋城地面上,能稳当挖出来、供应得上‘九头十行’的矿,也就那三座‘大路货’矿,‘黑石洼’、‘老牛坡’、‘红土岭’,一年撑死出两三万吨生铁料,还多是劣质的。”
他掰着手指数落:“‘黑石洼’是官督商办,盘子大,可架不住层层扒皮;‘老牛坡’在本地几个大户手里,你方唱罢我登场,只顾着捞现钱;‘红土岭’嘛…听说跟省里某位参议沾亲带故。一个个都盯着眼前那点黄白之物,谁有那长远心思琢磨怎么炼出好铁,夯实根基?”
“矿山离得远吗?”林砚轻声问,目光仍停留在陈师傅那充满力量与韵律的锻打上。
“不远,就在北边。”苏承业随口答道,心思显然还在那憋屈里,“矿是好矿,埋得深,储量大。可开采?还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老法子!巷道又矮又窄,全凭矿工兄弟用脊梁骨一筐筐背出来!遭罪不说,效率低得可怜。出来的矿石品质,也就那样了,勉强能炼。”他摇摇头,长长吐出一口带着铁锈味的浊气,那声叹息沉甸甸的,“咱这铁行生意,看着红红火火,敲敲打打热闹非凡,可根基虚得很呐!”
二舅最后这句带着浓重失落和不甘的感慨,像一块生铁,砸在林砚的心坎上。
他看着炉火映照下汗流浃背的陈师傅,看着地上那堆灰扑扑、布满孔洞的“高平货”,再看看二舅眉宇间那化不开的郁结,小小的眉头也紧紧锁了起来。
这“苏掌柜”心头堵着的,远不止是争风头的憋屈,那根源,似乎深深扎在了这看似热闹、实则根基虚浮的晋城冶铁业血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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