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油灯在堂屋里晕开一团暖黄。
苏婉贞刚把玩累了的阿满哄睡,轻手带拢里屋的门,一转身,就见丈夫林永年踏进了堂屋。
他一身靛蓝细布长衫,下摆肩头蒙着厚厚的灰土,鬓角也沾了灰,靴子更是泥泞不堪,显然刚从工地回来,连洗把脸的功夫都顾不上。
“回来了?”苏婉贞迎上两步,柳叶眉微蹙,心疼地替他掸着衣襟上的灰,“累坏了吧?灶上温着粥,我去盛,再打盆热水……”话未说完,手腕却被丈夫一把攥住。
“婉贞,等等!”林永年声音压着兴奋,眼睛在灯下亮得灼人,“粥不忙!我得跟你说说,工地上……咱那工业区,嘿,真是一天一个样!心里头这团火,不跟你说说,憋得慌!”他脸上尘土未净,那份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亢奋却盖过了疲惫。
苏婉贞被他眼中的光亮和手上的热度感染,不再坚持,顺势将他按在圈椅里:“瞧你这身土。”她拿起布巾,轻柔地替他掸着后背的尘土,“行,你说,我听着。”
林永年深吸一口气,竹筒倒豆子般开了腔:
“先说那砖瓦窑!婉贞,成了!九口新窑,全数封顶!今儿晌午,最后一口窑的顶泥都抹得溜平!”他激动地比划着,“十口大窑,在咱划的坡地上排开,烟囱竖着,远看像片小林子!”
他端起温茶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眼下十口窑,火力全开,不烧别的,专烧耐火砖!这是砚哥儿反复叮嘱的,是后面陶瓷窑、水泥窑的命根子!泥料得选最细、铁少的黏土,火候半分差不得。老赵头带着他同村的师傅,吃住都在窑边,眼熬得通红!头一批试烧的,我亲手敲过,当当响,颜色正!等这批砖堆够数,后面的大戏才好开场!”
苏婉贞手上动作慢下来,眼中漾开喜色:“九口新窑都好了?还都转烧那特制砖了?这才多久?上月你还说才打下地基……”
“人多心齐!”林永年一拍大腿,“工钱足,全村壮劳力都肯来。加上砚哥儿那图纸,关键处——怎么受力、通风、保温——画得明明白白,省了多少瞎琢磨!工头们按图领着人硬是抢了出来!十口窑日夜吐着火舌,烧出来的,就是咱工业区的‘硬骨头’!”
他歇口气,眼中憧憬更盛:“‘硬骨头’有了,再说咱要盘的‘大活’——陶瓷厂!十个窑坑,全开了!”
“十个都开了?”苏婉贞微讶,“不是说等那特制砖?”
“地基和墙身子用不着顶好的耐火砖,咱自家窑烧的青砖、石灰砂浆就够顶!”林永年解释,语气带着惊叹,“十个窑址的线放好了,坑也挖了,场面铺得那叫一个壮!按砚哥儿的规划,不是小馒头窑,是依着缓坡建的连脊龙窑!长长一条,像条趴着的龙,从坡底盘到坡顶,借着地势抽风,省柴火,火候还匀!这巧思,老赵头看了图纸都直拍大腿!”
他描述得眉飞色舞:“坡底下,人山人海!挖窑基的号子,夯土的闷响,凿石的叮当,吆喝声混在一块,二里地外都听得真真儿的!十个窑坑同时开挖,远远望去,山坡像镶了一排大牙!老窑工拍胸脯,只要料跟得上,人手够,照这么干,四十天!顶多四十天,窑身子就能封顶!等咱自家的耐火砖一到,立马砌膛装门!婉贞,你想想,十条‘火龙’盘在坡上,日夜烧着咱潞城自己的瓷器,那光景!”
苏婉贞想象那宏大场面,心口也热起来:“真能这么快?十窑齐动……这得多少料,多少人手?”
“料?咱不怕!”林永年胸有成竹,“十口窑日夜不停,青砖红瓦石灰敞开了供!后山的杉木松木,赵卯子守着锯木场,要多少锯多少!人?嘿,全村老少都扑在工地上,怕不得有小千号!”
他声音压低些,透着商人的精算:“人多是真费神。亏得听了砚哥儿的,早早定了‘大工头管小工头,分片包干,责任到人’的章程。每个窑、每段工区,都有老把式带着,谁管哪块,门儿清。工钱按进度、看质量发,干得好、干得快,拿得就多!这法子,真灵!大伙儿铆足了劲!”
“那水泥厂呢?”苏婉贞更关心儿子口中这“工业筋骨”,“土建也动了?”
林永年神色一肃,语气沉了几分:“水泥厂的土建,又不一样,讲究个‘实’字!地基打得深,夯得死沉!为啥?以后要立大碾子、烧料的大窑、储料的大仓!哪个不是千斤重的铁疙瘩?地基不牢,地动山摇!”
他用手势加强着:“那边,几十条壮汉光着膀子,喊着号子,抡着四人抬的石夯——咣!咣!咣!——砸地基!夯石落下,地皮都颤!看着就踏实。图纸标着,地基深过一丈,底铺大毛石,灌石灰砂浆,一层层夯上来,最后用顶好的青砖砌墙基。这功夫,看着就吓人!”
“除了地基,熟料煅烧的立窑基坑也同时开挖了。”林永年继续介绍,“这立窑是水泥的‘心窝子’,关键中的关键!图纸上画得像个巨大的烟囱,但肚子更大,里面结构复杂着呢。挖的坑又大又深,得预留出以后砌筑厚厚耐火砖内衬的空间。现在坑刚挖下去,我看着那深度,心里都打怵。不过负责这段的是从太原府请来的老匠人,据说修过城墙墩台,经验老道,有他把关,我心里还稳当些。”
“配套的也不少,”他掰着指头,“砸矿石的棚子地基平了;磨生料、熟料的磨坊位置圈定了,地方还留了装蒸汽机的空;存成品的仓库地也夯平了,等着砌墙。
整个水泥厂地块,像个大棋盘,格子都画好了,就等着往上垒房子、装家伙!”
林永年越说越激昂,仿佛那轰鸣的水泥厂已在眼前:“不过,婉贞,这是块硬骨头!土建才开头,后面砌那高耸的窑筒子,装死沉的碾磨,铺七拐八绕的管子,哪样都不省心!尤其那烧料的大窑,里头构造精细,耐火砖砌得差一丝都不行!还有那些碾磨的图纸,看着就眼花,得寻真懂行的铁匠木匠来琢磨。这钱粮投进去,海了去了!顶十个陶瓷窑!”
他话锋一转,眼中却燃烧着坚定的火焰:“但是,值得!太值得了!砚哥儿说了,有了咱自己的水泥,以后修水库、铺道路、盖更结实的厂房、甚至筑城防,都离不开它!这是真正的百年基业!是咱林家,也是咱家将来安身立命的本钱!所以,再难,也得咬牙干下去!我把布庄这些年攒下的老本,还有晋城岳父那边借的款子,一大半都砸进去了!就赌这一把!”
堂屋里静下来,只有油灯芯子偶尔“噼啪”轻响。
苏婉贞静静听着,看着丈夫眼中那份近乎执拗的炽热与决心,心湖翻涌。
担忧有之,对未知的忐忑有之,但更多的,是被丈夫这份破釜沉舟的魄力和那蓝图描绘的未来所深深撼动。
她停下掸灰的手,轻轻覆上丈夫沾着泥灰的大手,温声道:“我信你,永年。也信咱砚哥儿。家里有我。你只管带着大伙儿,把咱这工业区,稳稳当当地立起来!让那些窑,烧出火!让那水泥厂,挺起腰!”
林永年反手紧紧握住妻子的手,那温软坚定的触感仿佛驱散了连日奔波的沉重。
他重重点头,声音沙哑却蕴满力量:“嗯!婉贞,你瞧着!有这么多人一条心,有砚哥儿掌着舵,咱这工业区,必成!等砖瓦齐备,瓷窑吐彩,水泥出厂,咱林家村,再也不是那看老天爷脸色的穷窝了!”
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夫妻俩的手紧紧交握,目光胶着,无言地传递着对创业艰辛的无畏,和对那片正从黄土坡上拔地而起的未来的共同期盼。
灯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投在土墙上,仿佛也嵌入了这正在奋力生长的工业图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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