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里，还在下意识地喃喃自语，但声音微弱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他想抬头争辩，可一接触到李隆基那要杀人目光，就吓得浑身一哆嗦，又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肥胖的身躯，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整个朝堂之上，只有两种声音。
一是天子雷霆万钧的怒斥。
另外便是杨国忠卑微如蝼蚁的，绝望的呜咽。
而在这片混乱与毁灭的交响乐中，宗室的队列里，广平王李俶，依旧静静地站着。
他的身姿，挺拔如松。
他的表情，平静如水。
他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冷眼旁观着这场由他亲手点燃的大火，是如何将一个权倾朝野的庞然大物，烧得灰飞烟灭。
他的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在他俊朗的脸庞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掩去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
李林甫以为自己赢了。
杨国忠以为自己死定了。
皇帝以为自己揪出了一个天大的奸臣。
他们都以为，这己经是故事的结局。
呵……
好戏……
还在后头呢。
绝望。
灌满了杨国忠的肺，让他窒息，让他沉沦。
的身体趴在冰冷的金殿地砖上，像一滩被丢弃的烂肉。
额角流下的鲜血和着冷汗，黏住了他的发丝，糊住了他的眼睛。
他能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恐惧的酸臭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绝望的擂鼓声。
完了。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反复搅动。
他看到了李林甫。
那个老东西，就站在不远处，身形瘦削，却如同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
他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那种温和而疏离的笑意，但杨国忠能读懂那双浑浊老眼深处的得意与轻蔑。
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李林甫在欣赏他的死亡。
凭什么？
凭什么他杨国忠就要沦为这个老匹夫权斗路上的垫脚石？！
凭什么他要像一条狗一样，被天子一脚踹开，而这个口蜜腹剑的老东西，却能安然无恙，继续坐稳他的左相之位？！
不甘心！
他杨国忠不甘心！
他确实贪，确实蠢，确实跋扈，但他对陛下，对大唐，难道就没有半分功劳吗？
他兢兢业业地为陛下敛财，满足宫中一切奢靡的用度，他费尽心机地揣摩圣意，让陛下活得舒心畅快！
这些，难道都是罪过吗？！
而你李林甫呢？
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你才是那个真正要挖空大唐根基的国贼！
一瞬间，求生的欲望，混杂着对李林甫深入骨髓的恨意，猛地从杨国忠的心底窜起！
死？
可以！
但要死，也得拉着你这个老东西一起下地狱！
“嗬……嗬……”
杨国忠的喉咙里发出嘶吼，他那如泥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生出了力气。
他用手肘撑着地面，一点一点，艰难地，将自己肥胖的上半身抬了起来。
那张沾满了血污和尘土的脸，己经扭曲得不形，一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此刻却瞪得滚圆，布满了血丝，死死地锁定了李林甫。
“陛下！”
一声凄厉至极的咆哮，撕裂了朝堂上死的寂静。
这声音，不再是方才的卑微呜咽，而是充满了疯狂与决绝！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一愣。
李隆基也停下了怒斥，皱着眉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这个丑态百出的臣子。
只见杨国忠猛地一个头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陛下！臣冤枉！臣是天大的冤枉啊！”
他抬起头，额头上己是血肉模糊，整个人看起来癫狂而恐怖。
“臣纵有万般不是，也断然不敢行此等谋逆大罪！勾结边将，私藏军械，这些都是子虚乌有之事！是有人构陷臣！是有人要置臣于死地啊！”
李隆基的眼神冰冷，没有丝毫动容：“构陷？这账簿，这书信，铁证如山！你还想狡辩？！”
“是！证据确凿！”
杨国忠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可这些证据，是谁呈到陛下您面前的？！是李林甫！是他李林甫啊，陛下！”
他猛地伸出肥胖的手指，隔着十几步的距离，首挺挺地指向了那个始终面带微笑的左相。
“是他！这个口蜜腹剑，阴险歹毒的老贼！”
“他才是真正掘大唐根基的罪魁祸首！！”
轰！
一言既出，满朝皆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趴在地上的杨国忠，转向了那个渊渟岳峙般站立的李林甫。
疯了！
杨国忠一定是疯了！
死到临头，竟然敢攀咬当朝左相？
李林甫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了细微的凝固。
他眯起眼睛，看着状若疯魔的杨国忠，眼神里闪过阴冷的杀意。
这个蠢货，还想垂死挣扎？
“杨相，”
李林甫的声音依旧温和，却透着彻骨的寒意，“你勾结安禄山，意图谋反，罪证确凿。如今事己败露，不思向陛下请罪，反而在此胡言乱语，攀诬同僚，是想罪加一等吗？”
“我攀诬你？！”
杨国忠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撑着地，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李林甫！你敢说你干净吗？！”
“你敢说你对大唐，对陛下，就一片赤胆忠心吗？！”
“我杨国忠贪财，好色，是个蠢货！我认了！可我再蠢，也知道这大唐的江山姓李！我的一切荣华富贵，都系于陛下之身！我怎么可能去谋反？！”
“可你呢？！”
杨国忠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神变得无比怨毒。
“你才是那个，从根子上烂透了的国贼！！”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吼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陛下！李林甫他……他科举舞弊！他联合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陇西李氏……他联合天下五姓七望，垄断科举取士！！”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整个太极殿，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空气。
时间，空间，一切都凝固了。
“科举舞弊”西个字，像一道九天惊雷，在每一个人的头顶炸响。
如果说杨国忠勾结边将是动摇国本，那么垄断科举，就是刨大唐的祖坟！
科举，乃是高祖皇帝定下的国策，是打破世家门阀垄断，为天下寒门学子开辟的登天之路！
是维系帝国人才更迭，保持朝堂活力的根本！
李隆基之所以能开创开元盛世，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大力推行科举，选拔了姚崇、宋璟、张九龄等一大批出身寒微的贤臣。
而现在，杨国忠却说，李林甫，这个他信任了二十年的左相，竟然在从根子上，腐蚀这个制度？！
李隆基的瞳孔，在一瞬间急剧收缩。
他那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此刻竟然变得有些发白。
他的目光，缓缓地从杨国忠的身上，挪到了李林甫的脸上。
而李林甫，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权相，他的脸色，终于变了。
那张万年不变的温和面具，在“科举舞弊”和“五姓七望”这两个词的冲击下，寸寸龟裂。
他的瞳孔中，第一次露出了震惊和恐慌。
他怎么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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