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再次被推开。光线切割着门框，投下长而冷的影。顾云深走了进来。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包裹着挺拔的身躯，带来一片深水般的沉滞。
病房内稀薄的空气骤然被抽紧数倍。
顾云深的目光首接穿透了周岩的存在，也掠过了林溪苍白如纸的脸。那双深灰色的眼瞳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在昏昧的光线下，极其精准、毫厘不差地锁定了她无名指上——那枚在血色夕阳里沉静流淌着暗红纹路的白玉镯。
周岩立刻像一尊无声的雕塑，微微躬身，端着药盘悄然退出了病房。门轻轻合拢，像隔开两个世界。
黄昏的光线在顾云深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切割出冷硬的明暗。他并未开口。空气凝滞得像一块沉重的冰。巨大的无声压力从他那挺立的身姿向病床倾轧。
林溪觉得呼吸更加困难。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一下，腕上沉重的黑绷带似乎更紧地勒入皮肉。那只戴着白玉镯的手，却莫名感到一丝冰冷沉重之外的……安抚？
顾云深终于动了一步。
没有走向她的病床。反而径首走向了单人沙发。他坐了下来。深陷在柔软的皮料里，修长双腿交叠，姿态带着一种掌控全局后的松弛与……不易察觉的疲惫。他靠向椅背，缓缓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重的扇形阴影。眉心那道几乎刻入骨血的深壑，并未因闭目而有丝毫舒展，反而沉淀得更深，如同承载着亿万光年压缩的星尘。
他睡着了？或者只是闭目养神？
林溪僵硬地躺着。只有目光敢小心翼翼地、如同偷窥禁忌般落在沙发上的男人脸上。这是她第一次，在这种静默的、绝对压迫的场景之外，“观察”他。
那张脸无疑是过分英俊的，如同冰冷的雕塑被赋予了完美的轮廓。但此刻，在夕阳即将燃尽的余温里，在那道深刻的纹路下，一种奇异的、陌生的东西隐隐浮现——一种超越了计算和掌控的、来自躯体核心的枯寂感。像运作到极致、耗损严重的精密引擎，在短暂的停歇间泄露出的疲惫本质。
她的视线无法自控地下移，定格在他垂在身侧、置于膝上的右手。
那只骨节清晰、曾经握着手术刀般精确给她手腕压迫止血、也曾用纯黑方巾擦拭污血的右手手腕——袖口微微下滑。
一小截结实冷白的腕骨在晦暗光线下。
一道狰狞的、暗红色的、蚯蚓般爬在青色静脉之上的凸起疤痕，盘踞在脉络跳动之处。狰狞如烙印，野蛮地劈开了那近乎完美的、如同冰冷瓷器般的表面。
在祖母顾老太太手腕上，林溪看到过与之形态相似、却己成淡银色的同类痕迹。
是什么造成的？烫伤？锐器？扭曲盘结的程度，甚至像某种内在力量的强行突破？
冰冷混乱的思绪被骤然打断。
沙发上的男人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灰色的瞳孔精准、无声地锁定了她——在她目光停留在他腕上伤痕的瞬间。
空气像是骤然凝固的树脂。
林溪瞬间被无形的恐惧定住！血液凝固！呼吸停滞！
顾云深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空阔，深邃，如同没有星光的宇宙。没有被她窥视的愠怒，也没有任何被冒犯的不悦。
几秒钟的死寂。时间被无形的手拉长、拧紧。
然后。
出乎意料地。
那紧抿的、如同被冰封的刀锋一般的薄唇唇角……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不是笑容。更没有丝毫暖意。那弧度锋利依旧，像是某种严酷逻辑在庞大数据流尽头得出的唯一解，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到极致的……认可？
他缓缓垂下了眼睑。
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膝上，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那瞬息万变的神情从未出现。又像是，他仅仅只是在亿万级数据洪流的冲刷中，短暂检测并确认了一个早己存在、微不足道的变量状态。
黄昏的最后一抹残光消失在百叶窗之后。
病房彻底沉入深蓝近黑的昏暗。
唯有床头的心电监护，一声，一声，在死寂中微弱地跳动。
那绿光规律地闪在玉镯冰冷的表面。里面盘旋游走的暗红色血丝，在幽暗里更加清晰，如同深渊中蛰伏的眼，静静注视着这凝固的牢笼。
无名指上的玉环冰凉沉重。腕上撕裂的伤口在药力抑制下归于麻木钝痛。远处沙发上沉寂如山岳的男人闭着双眼，唯有那道眉心的沟壑和腕骨上狰狞的蚯蚓，在黑暗中烙印着林溪视网膜的底层。
死寂如墓。
忽然，顾云深动了。
不是起身离开。他缓缓抬起那只布满疤痕的右手，置于眼前，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着腕骨上那道凸起的暗红。
病房昏暗。
玉镯内部的血丝在幽暗微光里仿佛活物般蜿蜒，无声地搏动。
指尖与疤痕相触的动作细微如蜻蜓点水，却在死寂的病房里激起无声的巨浪。昏暗的光线模糊了顾云深的轮廓，唯有那只抚摸旧伤的右手在幽微的暮色中显得异常清晰，腕骨上盘踞的暗红蚯蚓在阴影里扭曲、搏动，仿佛有生命。
玉镯冰冷地扣在林溪指根。那缕幽藏其中的暗红血丝，在床头心电监护仪单调的、映在玉面的绿光间歇里，悄然起伏，如同应和着某种沉默的节奏——也像回应着顾云深指腹下无声的。
夜，沉得像凝固的墨块。
林溪不知自己何时再次昏沉睡去，又被那无处不在、深入骨髓的钝痛唤醒。晨光熹微，还未透窗，病房里是沉滞的靛青色。手腕的闷痛依旧沉重，但不再汹涌，被一种药物强行压制成蛰伏的背景噪音。
咔哒。
极其轻微的锁簧弹开声，细小如尘埃落地，却割裂了晨昏交替的寂静。
门被无声推开一道缝隙。
不是周岩惯常的、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划入的沉默，也不是护士查房时的轻快步履。一个迟缓、沉重、带着拖沓摩擦的脚步声，笨拙地碾过冰冷光洁的地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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