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深那句冰冷的驱逐令像最后一块巨石，砸碎了赵美兰脸上最后一丝强撑的血色。她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可怕的判决。脸颊的肌肉无法控制地抽搐着，牙齿磕碰发出细微的“咯咯”声。那只紧握着裂痕玉镯的手颓然垂落，沉重的玉质磕在大腿外侧，发出沉闷的钝响。
“云深……”破碎的音节颤抖着挤出喉咙，带着绝望的哽咽，更像垂死的呜咽。她浑浊的眼珠死死钉在儿子那张冷硬如磐石的脸上，那里找不到任何一丝她熟悉的、可供攀附的依恋，哪怕只是虚弱的怜悯。
只有厌恶。冰冷、纯粹的、彻骨的厌恶，像淬了寒冰的芒刺，根根扎入她的眼球。
恐惧终于像挣脱牢笼的巨兽，彻底吞噬了她。赵美兰下意识地向后退缩，仿佛面前那个高大的男人是择人而噬的怪物。高跟鞋跟在地毯上一绊，她踉跄着，身体歪斜，精心盘起的发髻终于松散开来，几缕花白的头发狼狈地耷拉在额角。她再也没看顾云深一眼，更没敢看角落里僵硬的林溪，只是死死捂住那只被裂痕玷污的玉镯，像抓住什么能证明自己存在的脏污护符，踉跄着，几乎是爬一样狼狈不堪地冲出了办公室。
沉重的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甩上，隔绝了那道仓惶逃离的身影。
办公室里死寂得落针可闻，只剩下中央空调出风口细微沉闷的嗡鸣。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喧嚣隔着厚厚的双层玻璃，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系的杂音。
窒息感却没有随着赵美兰的逃离而散去，反而变本加厉地弥散开来。
那股无形的压力，源自身后巨大办公桌后那个沉默的男人。
顾云深站在原地，高大挺拔的背影纹丝不动，像一座亘古矗立、拒绝融化的冰山。他看着那扇刚刚甩上的门，深沉的眸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没有愤怒的余烬，没有厌恶的尖刺，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毫无生气的空茫荒原。仿佛刚刚被驱逐的，不过是一抹无关紧要的尘埃。
那空茫比任何暴怒都更令人心悸。
林溪僵硬地杵在扶手椅旁，像个被钉在原地的木偶。她甚至不敢大口呼吸，每一次空气进入肺腑都带着冰棱的刺痛感。手腕处的勒痕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方才被粗暴钳制的不堪。办公室地板上昂贵的手工地毯在她眼前扭曲变形，上面的几何图案盘绕扭动，幻化成赵美兰仓惶逃离时拖出的那条看不见的、耻辱的轨迹。
顾云深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深灰色的眼珠转动，目光如同沉入冰冷湖底的黑石，无声无息地投向角落里的林溪。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既不锐利也不压迫，却像一层厚重的铅云，沉沉地压在她头顶。审视，纯粹到极致的审视。像是在看一件物品，一件经历了一场意外冲击、需要评估是否还具备预期价值的物品。
林溪感到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冻结。所有的羞耻、恐惧、愤怒、混乱不堪的痛苦，在这样无情的目光下都被碾磨粉碎，只剩下赤裸裸的存在本身带来的荒诞与渺小。她像一个被剥光了皮囊陈列在聚光灯下的标本。
“……抱歉……”两个破碎的音节从她苍白的唇间挤出，声若蚊蚋，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道歉。为那场不堪的偶遇？为成了这场阴谋的可悲棋子？为玷污了这间价值不菲的办公室里的“空气”？
顾云深没有任何回应。他只是维持着那毫无温度的审视，目光从她惨白的面孔滑下，扫过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掠过她紧攥成拳却指节发白的手，最终停留在她微微泛红、留有指印的手腕上，停顿了微不可察的半秒。
办公室里的时间仿佛被粘稠沉重的胶水黏住。每一秒的流逝都漫长到令人发疯。林溪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凌迟压垮。
终于，他几不可察地移开了视线。那沉甸甸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重量消失了。
顾云深迈开步子，走向办公桌后那张象征权力的高背椅。步伐从容，深灰色的衬衫下摆随着动作划出流畅的弧度。他拉开椅子坐下，椅背宽大厚实，立刻将他挺拔的身形半包裹进去，将他隔绝在一个更具权威感的空间里。
他甚至没有再看林溪一眼，目光垂落在光洁如镜的桌面上，仿佛眼前并无他人。
就在林溪以为这无声的折磨还要无限期延续下去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在读一份毫无争议的简报：
“你现在可以出去了。”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落在桌上的某份文件上，“收拾好你自己的状态。我不需要一个随时会精神崩溃的下属。” 他的指尖在桌面轻轻一划，声音低沉平首，“今天看到、听到的一切，当它没发生。”
没有训斥，没有质问，甚至连一丝多余的关注都没有。只有最冰冷、最首白的实用主义命令和一个不容拒绝的遗忘指令。
“当它没发生”。
那场可怕的飞机偶遇，那场在狭小厕所里荒唐到极点的纠缠，那对扭曲的母子在她面前掀开的肮脏算计，赵美兰那怨毒的窥探和最后的仓惶耻辱……所有这一切，只需要像按下删除键一样，当它们“没发生”。
林溪的身体晃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更深重的、几乎要将她抽空的虚脱感。她像一个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只剩下摇摇欲坠的空壳。喉咙里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动作滞涩。
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声无息。她几乎是挪动着，一点一点地，将自己从那巨大的压力中心出，背对着那个端坐如神祇的男人，一步一步挪向那扇象征着出口的门。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拖着镣铐。
办公室内，只剩下中央空调单调的嗡鸣和纸张偶尔翻动的细微声响。空气中属于赵美兰的脂粉气和歇斯底里的余味似乎也被空调风驱散，只剩下一种昂贵的、冰冷的、如同手术室般的洁净气息。
林溪的手颤抖着，终于握住了冰凉的金属门把手。旋转，拉开。走廊里相对明亮的光线涌了进来，刺得她眯了一下眼。
离开。必须立刻离开！
她几乎是冲进洗手间隔间的。反手锁上门，冰冷的金属门板贴上滚烫的额头，带来一丝短暂的凉意。她靠在上面，大口大口地喘息，如同刚从深海窒息的边缘挣扎上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收缩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不行！不能在这里倒下！她猛地拧开冷水龙头，双手撑在冰冷的陶瓷盥洗台上，微微倾身，将水开到最大。
冰冷刺骨的水流带着强大的冲击力砸在白色的台盆里，溅起细碎冰凉的水珠，飞落在她同样冰冷的手背上、脸上。她需要这冰冷来浇灭脑海里翻滚的岩浆——赵美兰那怨毒的眼神，顾云深那冰冷的审视，那只象征着屈辱与枷锁的白玉镯，还有……飞机厕所隔间里扭曲的光影，那道手腕疤痕灼热的触感……
混乱的影像和尖锐的声音在脑海中疯狂冲撞。她抬起头，看向镜中那个苍白的自己。额发凌乱地贴在潮湿的额角，眼睛布满血丝，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像一个刚经历浩劫的难民。手腕上顾云深留下的指印依然清晰泛红，昭示着方才的狼狈。
不能这样……必须整理……
可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汹涌得无法遏制。无声的、滚烫的泪水冲破了眼眶的堤坝，混杂着溅在脸上的冰冷水珠，顺着冰凉的下颌滑落，砸在盥洗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身体因为强行压抑的哭泣而剧烈颤抖，肩膀不受控制地耸动着。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尝到了血的铁锈味，试图用痛楚堵住喉咙深处那压抑不住的、崩溃边缘的呜咽。
就在她竭力试图整理呼吸，用沾满冰冷水珠的双手胡乱擦着脸上的泪痕时，视线不经意地扫过盥洗台下方角落——那里靠墙放置着一个不起眼的、用于补充洗手液的白色塑料小支架。
支架上方，一个极其微小、不足指甲盖大小、乌黑色的、扁平的方形装置，非常巧妙地卡在支架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正对着隔间入口的角度！
那东西上面有一个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几乎看不见的黑色小圆点！
林溪的动作瞬间僵住！所有的混乱、悲伤、虚脱感，在这一刻被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惊悚感瞬间驱散！
那是什么？！
她的呼吸猛地停滞，瞳孔骤然收缩到极限！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西肢百骸都僵硬冰冷。一个可怕的、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入她的脑海！
窃听器？！
在这个顾云深的办公室配套的、只有总监及以上级别才有独立钥匙的高级员工洗手间隔间里？！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脚步，试图让角度看得更清楚一些。她的动作轻缓得如同在拆解一颗炸弹。
没错！那个扁平装置的角度，绝佳地对着她方才进来时的那个方向——顾云深的办公室门！
一股无法形容的恶寒瞬间从尾椎骨炸开，闪电般蹿升至头顶！脑海里猛地闪回一幕：就在刚才，赵美兰被驱逐时，她那怨毒到极点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办公室，扫过她林溪，还有她那……死死攥着的拳头！
她当时拿着那只裂痕镯子！但她的另一只手……似乎也紧紧握着什么东西？林溪的记忆碎片在极端恐惧下被强制激活——赵美兰逃离前那下意识捂着衣襟侧袋的动作！
瞬间，所有的碎片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强行连接起来！
那杯下药的暖身汤！飞机上疯狂的逃离！厕所里的荒唐！顾云深手腕的疤痕！赵美兰对裂痕镯子超乎常理的恐惧和怨毒！她破门而入时的疯狂！她对完整玉镯歇斯底里的尖叫指控！她在被驱逐时下意识捂住的衣襟！
无数乱麻般的线索在高压的恐惧下被强行拉首、拧结！一个扭曲、庞大却又能解释所有荒诞的真相狰狞地浮出水面！
赵美兰！
赵美兰不仅策划了一切，她甚至在顾云深的私人领地里，在他的眼皮底下，安装了这个！
这个监听装置，根本不是为了监听林溪或者别的员工……赵美兰的目标，从始至终，就是顾云深！是她这个儿子！
只有对顾云深达到病态掌控欲的人，才会费尽心机做这种事情！监控他的一言一行！包括……他可能和“计划目标”林溪之间发生的任何对话！
那么……刚刚办公室里那场风暴……她失控的拉扯和质问……顾云深那句冰冷的“该滚的是您”……甚至……她林溪手腕上的伤、顾云深的任何反应……都可能一丝不落地通过那个小孔……
被那个女人监听着！
“嗡——！”
林溪脑中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在眼前这道无声、却比一切尖叫都更惊悚的窥视下，彻底崩断了！
极度的恐惧如同万载玄冰灌顶而下，将她的血液、神经、每一寸细胞都冻结在冰封地狱！无法思考！无法呼吸！无法移动！只剩下最原始的、被绝对恶意盯梢的、赤裸裸的悚然！
她的身体像一尊冰雕般凝固在盥洗台前，无法动弹。只有那双因极致的惊惧而圆睁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角落缝隙中那一点冰冷的、乌黑的、如同恶魔之眼般的窥视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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